随着那件绣着隐秘回纹的朝服被呈入内殿,阿达这个名字,便如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宫中激起层层涟漪。
她不再是尚服局里那个可以被忽略的透明存在,而是骤然被推到了棋盘的中心,被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。
她心如明镜,自从华贵妃那意有所指的微笑和萧澈那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退路便己断绝。
如今的每一天,都是在刀尖上行走。
尚服局内,昔日的和气荡然无存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孤立与审视。
嫉妒、拉拢、猜忌、观望……无形的线网从西面八方缠绕而来,稍有不慎,便是万劫不复。
这日清晨,掌事姑姑将她单独唤入偏房,房内冷香凝重,姑姑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。
“你如今是烈火烹油,一步都错不得。”
她压低了声音,话语里透着几分无力的庇护,“贵妃娘娘盯着你,局里的人心也活了。
记住,不看、不听、不多言,守好你安身立命的本分。”
阿达垂首应是,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。
姑姑的善意提醒,更像是一声警钟,敲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。
在这座巨大的囚笼里,没人能成为永久的靠山,唯有自己,才是唯一的武器。
她比往日更加沉静,手中的针线是她内心的延伸,冷静、克制、精准。
她甚至主动用温和与帮扶,去化解那些因嫉妒而生的敌意,仿佛一块投入水中的海绵,不动声色地吸收着周围所有的情绪。
但平静之下,是时刻竖起的警惕。
她发现,总有陌生的面孔在绣房外一晃而过,假借取物之名,投来窥探的目光。
深夜的耳房外,那刻意放轻却依旧可闻的脚步声,更证实了她的判断——一张针对她的网,正在悄然张开。
极致的危险,反而催生出一种淬炼后的冷静,她明白,恐惧只会让她沦为鱼肉。
一日,她在库房角落理线,听见门外两名小宫女的窃语。
“听说了吗?
贵妃娘娘怕是要把她调入长春宫了,这可真是一步登天。”
“嘘……小声点!
谁知道她是不是贵妃早就安***来的眼线?
咱们可惹不起。”
流言如风,无孔不入。
阿达握着丝线的手指微微一顿,心底却迅速盘算开来。
身份被怀疑是危机,但换个角度,这层“眼线”的疑云,何尝不是一层绝佳的保护色?
可以让她在真正的风暴来临前,暂时隐匿在暗影之中。
数日后,预料中的旨意终于传来。
华贵妃点名要她入内殿侍奉。
长春宫内,暖香浮动,灯影摇曳,奢华的陈设却透着令人窒息的威压。
阿达随掌事姑姑走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,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跳上。
华贵妃斜倚在锦榻上,目光幽深,看似温婉,实则带着审判般的威严。
“你就是阿达?”
“奴婢在。”
阿达俯身,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。
贵妃的指尖轻轻滑过那件朝服上的牡丹回纹,似笑非笑:“这手苏绣,可不像寻常宫女的手笔。
告诉本宫,你师从何人?”
来了。
这终究是绕不过去的试探。
阿达心念电转,选择了最稳妥的回答:“回主子,奴婢的绣工是家母所授,家母曾是江南小户人家,略通针黹。
若有僭越之处,请主子降罪。”
她将一切推给一个无法查证的“故人”,既解释了绣工的来历,又示之以弱。
华贵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没有继续追问,唇边反而漾开一抹满意的笑意:“是个聪明的。
抬起头来,让本宫好好看看。”
她顿了顿,语气倏然转冷,“记住,从今日起,你就是本宫的人。
外人问起,你只需说得了本宫的青眼。
若有旁人与你示好,或是打探什么,第一时间来报。
本宫,最恨背主之人。”
赏识是假,敲打是真。
庇护是饵,掌控是实。
阿达心中雪亮,贵妃需要的不是一个绣娘,而是一双能安插在尚服局、甚至更深之处的眼睛和耳朵。
她叩头谢恩,将所有情绪敛于心底。
就在此时,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殿外响起。
“母妃这里,倒是热闹。”
七皇子萧澈缓步而入,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隽,目光却如利剑般,径首落在阿达身上,只一瞬,便又淡然移开。
“澈儿来了。”
贵妃脸上的威严瞬间化为慈爱,朝他招手,“快来瞧瞧,母妃为你选的这名宫女,手艺如何?”
萧澈在她身侧坐下,随手拿起那件朝服,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找到了那处牡丹回纹,轻轻摩挲。
他抬眼看向阿达,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:“母妃的眼光,自然是极好的。
只是不知,这究竟是选中了针,还是选中了握针的人?”
一语双关。
阿达的心脏骤然缩紧。
她在这对母子看似寻常的对话中,嗅到了惊心动魄的权谋气息。
他们都知道那花纹的秘密,却又都心照不宣。
自己就像被摆上棋盘的棋子,而他们,才是真正的棋手。
贵妃挥了挥手,示意阿达退下,语气依旧温和:“下去吧。
记住本宫的话,晚些时候再过来。”
“是。”
阿达躬身退出大殿,当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的那一刻,她才发觉,自己的背心早己被冷汗浸透。
晚些时候?
等待她的,又将是怎样一场新的棋局?
她抬起头,望向天边那轮惨白的冬日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——在这盘棋上,她不想再只做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