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重新开始1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时,我正盯着天花板上的输液管发呆。
透明的液体顺着管壁往下滴,每一滴都像在数着某个看不见的倒计时,悬在半空晃悠。
护士推门进来换输液袋,塑料包装袋的哗啦声惊得我猛地坐起身,
手背上的输液针被扯得生疼,细小的血珠顺着针孔冒出来,在苍白的皮肤上洇开一小朵红。
“苏小姐,今天感觉怎么样?”护士笑着递过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,镜框边缘有些掉漆,
“可以试着认认自己了。”镜子里的女生有张过分苍白的脸,眼睛很大,
瞳孔像浸在水里的墨,刘海被剪成参差不齐的碎发,
遮不住额角那道浅浅的疤痕——医生说就是这一下,让我把过去二十三年的事全忘了。
我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,直到护士在病历本上写下“苏念”两个字,
我才像认领一件失物似的,把这两个字刻进脑子里。“等会儿会有人来接你,是你男朋友。
”护士用棉球擦掉我手背上的血珠,胶带粘在皮肤上,带来轻微的紧绷感。“男朋友?
”这个词在舌尖打了个转,陌生得像门没学过的外语。我想象不出“男朋友”该是什么样子,
是像电视剧里那样会把外套披在女生肩上,还是会像楼下卖煎饼的大叔那样,
把最后一个鸡蛋偷偷加进对方的饼里?护士刚走,病房门就被推开了。
逆光里站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,袖口卷到小臂,露出腕骨分明的手。他手里拎着个保温桶,
不锈钢的桶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。看见我时,他的脚步顿了顿,眼里涌起点说不清的情绪,
像被风吹皱的湖面,层层叠叠荡开涟漪。“念念。”他走过来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,
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我来接你回家。”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。
他有双很干净的眼睛,睫毛很长,笑起来左边嘴角会陷下去个小梨涡。心跳突然漏了一拍,
像有片羽毛轻轻扫过心尖,麻酥酥的痒。这种感觉很奇怪,明明是第一次见,
却像是在梦里见过无数次。“你是谁?”我攥紧被子,指节泛白,
布料上的格子纹路硌得手心发疼。“陆泽。”他拉开椅子坐下,保温桶被打开,
飘出小米粥的香气,熬得很稠,还加了我隐约觉得熟悉的南瓜碎,“我们在一起三年了。
”他说话时,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圈浅浅的戒痕,像枚隐形的戒指,
在皮肤里刻下了曾经存在的证据。出院那天阳光很好,好得有些刺眼。陆泽帮我拎着行李,
是个半旧的帆布包,侧面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。他的手指偶尔会碰到我的手背,
每次相触我都会猛地缩回手,像被烫到似的。他的车停在医院门口,是辆银灰色的轿车,
副驾驶座上摆着个和帆布包上同款的兔子玩偶,耳朵上别着朵干枯的小雏菊,
花瓣边缘卷得像老太太的皱纹。“你以前总把这个放这儿。”陆泽替我拉开车门,
语气里带着点笑意,眼角的细纹弯起来,“说兔子要替你看着我,不许我看别的女生。
”我抱着兔子玩偶坐进车里,绒毛蹭着脸颊,闻到股淡淡的栀子花香,
像是从玩偶肚子里散出来的。车窗外的树影往后退,像被拉成模糊的绿色丝带,恍惚间,
我好像看见自己坐在这辆车的副驾上,手里拿着支笔,在陆泽的胳膊上画小乌龟,
他笑着抢过笔,反手在我手背上画了个更丑的。“想什么呢?”陆泽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,
他正看着我,眼里有温柔的光。“没什么。”我摇摇头,把兔子玩偶抱得更紧,
“就是觉得……好像来过这条路。”他的眼睛亮了亮,随即又暗下去,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。
他揉了揉我的头发,指腹带着薄茧,蹭得头皮有点痒:“慢慢来,不急。
”所谓“我们住的地方”是套两居室,在老小区的三楼,楼梯扶手被磨得发亮,
每上一级台阶都会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。阳台上摆着两盆多肉,其中一盆的叶片缺了个角,
旁边挂着只千纸鹤,翅膀上用马克笔写着“对不起”三个字。
“那是你上次浇水时不小心碰掉的。”陆泽指着缺角的多肉,语气带着点无奈的宠溺,
“你非说它会疼,要罚我替它‘写检讨’,最后把检讨书折成纸鹤,挂在了花盆上。
”我凑近看那千纸鹤,字迹娟秀,确实像是出自女生的手。可我摸着自己的手指,
怎么也想不起握笔写下这三个字的感觉。客厅的照片墙上贴满了照片,用彩色的夹子固定着,
像片五颜六色的回忆。我和他在游乐园举着棉花糖大笑,
我的嘴角沾着粉色的糖霜;在海边背靠背坐着看日落,他的手悄悄从身后伸过来,
攥着我的手腕;在火锅店对着镜头比耶,红油溅得我鼻尖都是,他正拿着纸巾要替我擦。
照片里的我总是拽着他的袖子,笑得没心没肺,而他看着我的时候,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。
“这里……”我摸着照片里自己的脸,指尖划过相纸冰凉的表面,“我们以前很相爱,对吗?
”陆泽正在厨房给我倒温水,闻言动作顿了顿,背对着我“嗯”了一声。他的肩膀绷得很紧,
像根拉到极致的弦,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断。接下来的日子,陆泽几乎每天都来。
他会带我去以前常去的咖啡馆,叫“转角时光”,老板娘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,
看见我时眼里闪过惊讶,像吞了个鸡蛋似的,却被陆泽用眼神制止了。她给我端来杯热可可,
上面的奶油堆得很高,还撒了层可可粉,陆泽说这是我以前的最爱,
每次来都要跟老板娘撒娇,让多加一勺糖。“你以前总说,这家的可可喝了会让人开心。
”陆泽坐在我对面,看着我用勺子戳着奶油,“有次你跟老板吵架,就因为他少放了半勺糖,
最后还是我替你道的歉。”我舀了口可可,甜得有些发腻,却奇异地让人心里发暖。
窗外有对情侣在吵架,女生红着眼眶,男生低着头,手却一直攥着女生的衣角,没松开过。
我突然想起某个片段——也是在这家咖啡馆,我把热可可泼在了陆泽的衬衫上,他没生气,
只是笑着说“没关系,就当给你降温了”,后来才知道,
那天我是因为看见他跟一个女生多说了两句话,醋意上头才发了脾气。
“我好像……记起来一点了。”我抬头看他,眼里的光碎成星星,
“那天你穿的是件蓝色的T恤,洗得有点发白。”陆泽的眼睛亮了亮,像被点燃的星火,
他往前倾了倾身:“还有呢?记得我们为什么吵架吗?”我努力想了想,
脑子里却像被浓雾笼罩,只能抓住点模糊的影子。我摇摇头,
有点沮丧:“就记得你的衬衫湿了一大片,像幅没画完的水墨画。”他的笑容淡了点,
却还是温柔的:“没关系,能记起来就好。”他会陪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,
讲我们以前在这里喂过的流浪猫。说那只三花猫总爱蹭我的裤腿,却会挠他的手背,
每次他想摸它,它都会弓起背发出“哈”的警告声。他说我总把猫粮分成两份,一份给三花,
一份藏起来,等他不注意的时候塞给他,说“你也得吃点,看你瘦的”。
“那只猫后来被好心人收养了。”陆泽望着空荡荡的花坛,以前那里是三花的地盘,
“收养它的阿姨说,它总爱往窗户上跳,好像在等什么人。”我看着他的侧脸,
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,投下片浅浅的阴影。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,
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填满了点,带着暖意。可他越是温柔,我心里越觉得有哪里不对劲,
像有个看不见的洞,风一吹就呜呜地响。他手机总是调成静音,有电话打来时,
他会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接,回来时要么神色慌张,要么眼眶发红。他给我讲的过去里,
总有那么些模糊的角落,像被刻意抹去的墨迹。变化是从那个雨天开始的。初夏的雷阵雨,
来得又急又猛,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,噼啪作响。陆泽本来陪我在家整理东西,
说是整理,其实大多是他在说,这个杯子是我生日时他送的,
那个抱枕是我们一起去宜家挑的。他手机响了,屏幕亮了一下,我没看清是谁,
只看见他的脸色瞬间变了。“公司有急事,我得回去处理。”他抓起外套就往外走,
临走前把伞塞给我,伞柄上还缠着圈眼熟的蓝色布条,“晚上我来接你吃饭,想吃什么?
”“都行。”我看着他匆忙的背影,心里那点不安又冒了出来。他走后,我坐在沙发上,
翻着他带来的相册。里面有张我们在大学图书馆的照片,他趴在书上睡觉,
我举着笔在他脸上画胡子,旁边站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,正无奈地看着我们,
侧脸轮廓和陆泽有几分相似,却更硬朗些。我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,
脑子里像有根线被轻轻扯了下,有点疼,又有点熟悉。七点半,陆泽还没来。我给他打电话,
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:“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。”雨越下越大,敲得玻璃窗噼啪响,
像有人在外面使劲拍门。我披上外套想去找他,刚走到楼下,就看见他的车停在小区门口。
车灯没开,雨幕里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,像只蛰伏的兽。我走过去敲了敲车窗,
玻璃缓缓降下,露出的却不是陆泽的脸。那是张和陆泽有八分相似的脸,只是轮廓更硬朗些,
眉峰更锋利,眼睛里没有陆泽那种柔软的笑意,只有沉沉的平静,像深不见底的湖。
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,贴在额头上,鼻梁很高,嘴唇抿成条直线。“你是谁?
”我往后退了半步,雨水打湿了刘海,贴在额头上,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往下滑。“陆沉。
”他吐出两个字,声音比陆泽的低沉些,带着点金属的质感。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伞上,
眼神动了动,“陆泽的哥哥。”他说话时,我注意到他左手手腕上戴着块黑色的手表,
表盘边缘有处细微的划痕,像被什么东西磕过。这道划痕让我心里猛地一跳,
好像在哪里见过。“陆泽呢?”我攥紧伞柄,指节被雨水泡得发白,
布料上的蓝色布条浸了水,颜色深得发黑。陆沉没说话,
只是从副驾驶座上拿起个手机递给我。屏幕亮着,是陆泽的微信界面,
置顶的对话框头像是个穿红裙子的女生,扎着高马尾,笑起来有对酒窝,备注是“微微”。
最新的消息是半小时前发的:“阿泽,我在老地方等你,你不来我就不走。
”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,往上翻,看见很多他们的聊天记录,时间跨度有半年多。“阿泽,
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?”“嗯。”“那我们……”“等她好起来再说。
”“可我等不了了,我肚子里的孩子不能没有爸爸。”最后那条消息后面,
跟着张医院的检查单照片,日期是昨天。B超单上那个小小的孕囊,像颗刚发芽的种子,
却在我心里炸开了锅。雨砸在伞面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,像敲在鼓上。
我突然想起陆泽手机响那天,他没接的那个电话;想起他无名指上那圈戒痕,
或许不是为我留的;想起他每次提起过去时,眼里那抹转瞬即逝的愧疚,
像落在白纸上的墨点,怎么也擦不掉。原来那些温柔里,藏着这么多没说出口的话。
他不是在帮我找回过去,是在给我编织一个虚假的现实。“他……”我张了张嘴,
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像被风吹得快要折断的芦苇,“他是不是早就想跟我说分手了?
”陆沉把车窗往上摇了摇,挡住瓢泼的雨,玻璃上的水珠蜿蜒而下,
像谁在无声地流泪:“上去吧,我让他给你打电话。”我没上楼,就站在雨里看着那辆车。
十分钟后,陆泽的车从街角拐了过来,停在不远处。他撑着伞跑过来,衬衫湿了大半,
贴在身上,勾勒出单薄的肩膀。看见我时,他的脸色骤变,像被泼了盆冷水,
伸手想替我挡雨,被我躲开了。“念念,你听我解释……”他的声音里带着慌,
眼里的光乱成一团,“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“那个女生是谁?”我盯着他的眼睛,
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,流进嘴里,又咸又涩,“孩子是你的吗?”陆泽的嘴唇动了动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