蚀骨灼心,凌迟碎魂的痛。
意识像是从无底的深渊被强行拽回,每一寸血肉都在尖叫着复苏,伴随着的,是记忆深处那三千六百刀带来的、永世无法磨灭的剧痛。
萧烬猛地从冰冷的破榻上弹坐起来,动作剧烈得几乎扯散了架。
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,带来一阵阵战栗的寒意。
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,胸腔剧烈起伏,如同离水濒死的鱼。
眼前不是阴曹地府,也不是血淋淋的刑场。
是冷宫。
月光惨白,透过破烂的窗棂纸,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,映照出满室的破败与尘埃。
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,混杂着草药腐朽的气息和一种属于绝望的、死寂的味道。
身下的床榻硬得像块铁板,铺着的草席粗糙地磨蹭着他因噩梦而紧绷的背部皮肤。
一切都真实得可怕。
“我不是……死了吗?”
他喉头干涩,发出的声音嘶哑难辨,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,以及更深沉的、来自灵魂深处的悸恐。
“这痛楚……这潮湿霉味……是冷宫!”
他下意识地抬手,抚摸着自己的脸颊、脖颈、胸膛。
皮肤是完整的,温热的,没有刀刃割裂的创口,没有喷涌的鲜血。
可那三千六百刀的记忆,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,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,每一刀的落下,都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。
不,就是刚刚!
他闭上眼,耳边立刻炸开了刑场上的喧嚣——监刑官冰冷无情地报数:“……九百九十七……九百九十八……”围观百姓的唾骂与哄笑,如同毒针般刺入耳膜:“呸!
卖国贼!
死有余辜!”
“活该!
看看这细皮嫩肉的,不知道挨不挨得到最后啊,哈哈哈……”还有……还有父皇那最后一道圣旨,由司礼监掌印太监赵德全,用那尖细阴柔的嗓音,一字一句,宣读出的,将他打入无间地狱的判词: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九皇子萧烬,勾结北狄,意图谋反,罪证确凿!
其心可诛,其行可鄙!
着,剥去皇子服制,押赴刑场,凌迟处死,以儆效尤!
钦此——!”
“勾结外敌……意图谋反……”萧烬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。
无尽的冤屈和刻骨的恨意,如同毒焰般在他胸腔里燃烧,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焚为灰烬。
“萧景琰!
卫贵妃!”
他念出这两个名字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血淋淋的恨意。
是他的好皇兄,当朝太子!
还有那位宠冠后宫的卫贵妃!
是他们,联手构陷,将通敌谋反的罪名扣在了他的头上!
还有……父皇!
那个曾经也会将他抱在膝头,教他读书写字的父皇!
那个在他母妃镇北王妃还在世时,也曾给予过他们母子温情脉脉的父皇!
最后,却连一句申辩的机会都不给他,就盖棺定论,将他送上了那血腥的刑台!
“你们……好狠的心!”
萧烬猛地攥紧了拳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刺破了皮肉,渗出血丝。
那细微的刺痛,反而让他混乱惊悸的心神,稍稍稳定了一丝。
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这不是幻觉,不是回光返照。
他,萧烬,胤朝的九皇子,真的回来了。
回到了他被污谋反,打入冷宫,即将被“赐死”的前夕。
他深吸了一口这冷宫冰冷污浊的空气,肺部一阵刺痛,却让他更加清醒。
他抬头,透过破窗的缝隙,望向窗外那轮凄清的月亮,根据月色倾斜的角度和远处隐约传来的、几乎微不可闻的更漏声,艰难地判断着时辰。
“子时刚过……”他心中计算着,“距离赵德全那个阉狗前来‘颁旨’,最多……只剩下三个时辰。”
三个时辰!
他必须在这三个时辰内,找到一线生机!
前世浑浑噩噩,在恐惧和绝望中引颈就戮,饮下那杯毒酒。
这一世,他既从地狱爬回,就绝不能再重蹈覆辙!
血仇未报,他岂能死?!
他环顾西周。
这间所谓的“寝殿”,不过是冷宫里一处还算完整的破屋,除了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榻,一张缺腿用石头垫着的桌子,再无他物。
墙壁斑驳,露出里面的黄泥和草梗,角落里结着蛛网。
绝望的气息无处不在。
但萧烬的眼神,却从最初的痛苦、仇恨、惊悸,逐渐沉淀下来,化为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与算计。
他像一头被困在绝境的孤狼,舔舐着伤口,磨砺着爪牙,寻找着任何可能撕破囚笼的机会。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,带着怯懦的脚步声。
萧烬眸光一凛,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,重新躺回榻上,闭上眼睛,只留一条细缝,警惕地观察着门口。
他呼吸变得微弱而绵长,仿佛依旧沉浸在痛苦的梦魇或是高热的昏迷之中。
“吱呀——”一声,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。
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,端着一个小小的、边缘有缺口的粗陶碗,小心翼翼地挪了进来。
月光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,是个宫女,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宫装,低着头,看不清面容。
她似乎很害怕,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,走到桌边,将陶碗轻轻放下,碗里是半碗浑浊的、看不清本来颜色的饮水。
她偷偷抬眼,飞快地瞥了一眼榻上的萧烬,见他似乎仍在“昏睡”,稍稍松了口气,但身体依旧紧绷着,像一只受惊的小鹿,随时准备逃离。
萧烬认得她。
沈梨。
冷宫里负责给他送饭送水的低等宫女。
平日里总是这副怯生生、任人欺凌的模样,连大声说话都不敢。
前世,他对这个宫女几乎没有印象,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混乱的刑场之上,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,不顾一切地扑过来,为他挡下了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……那个身影……会是她吗?
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,在萧烬脑海中一闪而过。
但他立刻压下了这丝涟漪。
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。
在冷宫这等吃人之地,任何人都不可轻信。
沈梨放下碗,似乎完成了任务,一刻也不敢多留,转身就要像来时一样,悄无声息地退出去。
“站住。”
一个冰冷、沙哑,却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声音,突然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。
沈梨的身体猛地一僵,如同被冻住了一般,停在原地。
她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身,头垂得更低,声音细若蚊蝇,带着明显的颤抖:“殿、殿下……您……您醒了?
奴婢……奴婢只是来送水……”萧烬没有起身,依旧躺在榻上,只是微微偏过头,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,落在她的身上。
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,只有审视,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幽寒。
“放下。”
他吐出两个字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,尽管落魄至此,那刻在骨子里的皇子气度,依旧让沈梨感到窒息般的压力。
“出去。”
沈梨身体又是一颤,似乎被他的眼神和语气吓到了,手一抖,险些将桌上的陶碗碰翻。
她慌忙扶住碗,连声道:“是、是……奴婢这就出去,这就出去……”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房间,轻轻带上了门,那动作快得像逃。
房间里重新恢复了死寂。
萧烬缓缓坐起身,目光落在那碗浑浊的水上,又移向门口的方向,眼神深邃。
这个沈梨……她的怯懦,是真的吗?
在这吃人的皇宫,尤其是在这比牢狱更甚的冷宫,一个真正怯懦无能的人,真的能活下来吗?
他回想起刚才她险些碰翻碗的动作,那惊慌,那恐惧,看似无懈可击。
但他总觉得,有哪里不对劲。
一种属于猎手的本能,让他对这个看似卑微无害的宫女,升起了一丝探究之心。
只是眼下,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考。
三个时辰……如何在这三个时辰内,挣脱这必死之局?
假死?
硬闯?
还是……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幽深,前世零碎的记忆碎片,关于这座冷宫,关于某些人,关于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,开始在他脑海中飞速拼凑、过滤。
一线生机,或许就藏在这些碎片之中。
他需要时间,需要冷静,更需要……一个契机。
窗外的月色,似乎更冷了一些。
黎明前的黑暗,正悄然逼近。